第十三章 黃埔學員出槍操練 湖南農民押人遊街(1 / 1)

建黨偉業 黃亞洲 15017 字 4個月前

淚流滿麵的石花帶著垂頭喪氣的弟弟,一路啜泣著,直奔清水塘毛澤東住宅而來。長沙三月,早已是池塘生春草,姐弟倆走得跌跌撞撞,雜花亂草踩了一路。在走近這幢瓦房的時候,姐弟倆一齊緩了腳步。黃埔軍校在各省區招募學員,是非常保密的,這一條,他們知道。何叔衡探頭出房,把哭泣著的石花及其弟弟拉進房內,複又探頭,警覺地看看周圍有無動靜。毛澤東雖已去上海中央機關工作,但楊開慧所居之清水塘仍是中共湘區執委會的聯絡場所。這個場所,湖南的同誌是十分精心地維護著的。何叔衡坐下來,看看長相英俊的石頭,又看看紅腫了眼睛的石花,說:“有事慢慢說嘛,眼淚鼻涕一大把的,也不怕人家起疑心。”石花連說對不起,然後用無牙之嘴含含混混說:“何大叔,求求你了,讓我弟弟扛槍吧!石頭,怎麼木頭似的,快向大叔鞠躬呀!”石頭向何叔衡深鞠一躬。何叔衡一邊像個長輩似地接受著年輕人鞠躬,一邊心裡打鼓:難,真難。毛潤之派的名額太少,湖南青年性情又特彆剛烈,爭著當革命軍扛槍打軍閥,這情勢又喜人又急人。何叔衡把住在對門的楊開慧叫過來,讓她暫時安頓一下石花姐弟,以便他喘口氣。石花姐弟跟著楊開慧走了之後,何叔衡便走入了裡屋,屋裡早已候著十餘位青年人,這些穿著長衫和短衫的小夥子都是經過何叔衡眼睛的初選合格者。何叔衡鄭重地在桌上排開一疊船票,對青年說:“你們到上海之後,找著環龍路44號,那裡是國民黨的上海執行部。你們直接找毛潤之先生。江南各省的複試由他負責。複試通過者,再去廣州考試。”“比考狀元還難哩。”有人歎氣。“你們考的就是狀元,武狀元!”何叔衡開始分發船票,“比我當年考大清國秀才,那是要難上十倍。考上軍校,當上革命軍的官員,那是天底下最光彩的事情!都給我認認真真考,聽見沒有?黃埔軍校若能取更多的三湘子弟,你們長臉,我何某人也長臉!若考不取呢,你們也不必顧我這張老臉,也彆懊惱,為什麼呢?因為哪兒都能革命!”何叔衡說的這些話,石頭耳朵尖,在隔壁都聽見了。聽著聽著,便覺喪氣,痛感自己讀的書少,這個月請轎店隔壁的魏老師突擊教授數學,也往往是十題錯四題,難以長進。楊開慧抱著一歲半的毛岸英,再三安慰石頭說:“彆慌,石頭,我三年前坐過你抬的轎子,你幫我往毛潤之那裡抬,你說,我今天能不幫你往毛潤之那裡抬麼?”石花一聽這話,看見了希望,連忙對弟弟說:“就是,就是。”何叔衡掀簾進屋,笑嗬嗬說:“你在我表侄的花轎店裡做了兩年工,你姐姐又是當年驅張請願團的同誌,你說,我這個胡子大叔還能不幫你麼?”石花一聽這話,高興得又想哭。何叔衡坐下來,細細為石頭分析利弊。他認為石頭文化底子尚可,為花轎店寫的幾副楹聯都能見其底氣;數學功夫也過得去,心算尤其好,去年還改進了轎杠子,用的就是杠杆原理,這杠杆原理可小覷不得,屬於幾何學理,世上很尖端的東西。隻是石頭有一種毛病,為當兵之大忌。何胡子歎息著說:“石頭啊石頭,你打呼嚕地動山搖,我雖未吃過一天兵糧,可是也知道這呼嚕對於軍營是大忌諱。呼嚕者入了兵帳,還不把軍營給震坍了?你就是過了我胡子這一關,又怎麼過潤之這一關?潤之這人一向不徇私情,一是一,二是二,連洞房花燭夜都不肯給新娘子一個承諾,開慧是最曉得的,開慧你說是不是?”楊開慧說是,潤之不好對付,他是一定要對黃埔軍官學校負責的,可是看看石頭和他的姐姐,報仇無門也可憐。石花一聽到報仇二字,眼淚就斷了線,她口舌不清地對何叔衡說:“何大叔,你知道我爹我媽是怎麼死的,你知道我滿口牙齒是誰打掉的,我弟弟這輩子若不能扛槍報仇,我也死不瞑目,他也死不瞑目呀!”楊開慧忽然想出一個主意:“複試的時候,硬是撐著晚上不閉眼行不行?不閉眼,就沒呼嚕。”石頭急忙說:“那成,那成,我一定不閉眼!”何叔衡說:“到時候隻怕你眼皮重如泰山。瞌睡蟲這東西,小雖則小,可就是不能上眼簾,一上眼簾,那簾兒就得掉,一掉,硬是沒得法子。”他說著,便摸出最後一張船票,晃搖著,盯視著,半天不給人。“這一回,軍校招生要求高,我隻怕潤之說:何胡子啊,長沙這個月吹什麼風啊,你胡子怎麼亂長了,往上長了,長得把眼睛都遮瞎了?”聽得這話,石花雙手捂臉,肩膀又抽搐起來。楊開慧看得難受,忙對石花說:“你彆哭,我看出來了,何大叔這最後一張船票決不是留給他自己的,大叔心善,他會成全石頭的。”何叔衡站起來,走到門外,從屋簷下拔落一根紅辣椒,連同船票,一起交給石頭。何叔衡說:“石頭,記住,考試之夜,你整夜都嘴裡含辣椒,辣得流一夜眼淚你也彆給我閉眼!”石花跳起來,打一拳弟弟:“還不謝何大叔!”石頭趕緊鞠躬:“謝何大叔!”石頭當晚就試了這法子,還果然靈,三支辣椒含在嘴裡,口腔如火灼似的,第二天嘴角邊就起了個癤子。姐姐心疼,弟弟說:“姐,你想想地下的爹娘,心就不疼了。”石頭到了上海,複試都還順利,有不少人陸續淘汰回籍,就沒輪到他。石頭幾次想去拜見考官毛澤東,但是不敢,一則是見長官忙,二則也是怕自己弄巧成拙,給長官落個不好的印象。但是複試的第三天晚上,毛澤東卻認出這個考生來了。那是後半夜了,毛澤東與鄧演達巡遊考生宿舍。辦公樓裡幾間寬大的屋子都臨時騰空了,鋪起草席,安排長江流域各省推薦來參加複試的考生住宿。身為黃埔軍校籌備處教練部臨時主任的鄧演達,是專程來上海擔任主考官的。負責學生複試的國民黨上海執行部組織部秘書毛澤東,這幾日一直都陪著他。鄧演達退走了幾個紈絝子弟,下手毫不猶豫,但他對長江流域各省考生的整體質量還比較滿意。“擇生,這個房間住的是浙江、安徽考生。那邊,是我老家湖南的考生。”毛澤東邊走邊為他指點。“湖南好像人數不少。”“三湘子弟,報國心切,來了18名哩!”鄧演達停了步:“什麼聲音?”鼾聲。毛澤東也聽見了。鼾聲如風,如石,如雷,每一個回合都是相同的節奏,聽得人心驚肉跳,而且,這鼾聲就出自湖南考生的寢房。鄧演達入房,伸手,按亮了燈。光線和響動使許多考生都睡眼惺忪地坐起來,惟有屋角的一個考生,依舊仰天安睡,嘴巴半開,將陣陣滾雷從喉中送出。鄧演達與毛澤東走到他跟前,慢慢蹲下。這名考生無動於衷,還在呼呼大睡。鄧演達看出了名堂:“這是什麼?”毛澤東順著鄧演達的目光,從石頭的半開的嘴邊一拉,便拉出了一隻咬裂的乾紅辣椒。“嗬!”他失驚了,“我算是會吃辣椒了,誰知天下還有這等口含一夜辣椒之人!”石頭驚醒,躍起,忽然心生恐懼。怎麼能不恐懼呢,他眼前晃動著鄧考官和毛考官兩張大臉。 “你叫什麼?”鄧考官這樣問他。“回鄧考官,我叫石頭。”“石頭,對了,卷麵成績勉強及格的,就是你?”“回鄧考官,是。”“把辣椒吐淨了,漱漱口,然後再睡,睡醒了,回湖南去。”石頭呆了,半晌,嗚咽起來:“鄧考官,我要當兵殺敵啊!”鄧演達起身就走,仿佛沒聽見。石頭在他身後跪倒,號啕起來:“鄧考官!……”鄧演達早已消失於門外。毛澤東說:“莫要哭。一哭,大家都睡不好。”石頭拚命止住自己的悲傷,他記起了何叔衡的關於瞌睡蟲的話,他恨蟲子也恨自己,歸根結底還是自己不爭氣。他看見房間裡所有的考生都在呆呆地望著他,所有的目光都是惋惜和愕然。石頭嗚咽著告訴毛澤東,大家其實都睡得很好,並沒有受他影響。毛澤東歎口大氣,惋惜地拍拍他的肩說:到我房裡坐一坐吧,我看你今晚也睡不安生了。毛澤東回到他在上海執行部的臨時住房後,吩咐工友燒兩碗麵條。“吃吧。”毛澤東親手把蔥花麵端到這位不走運的考生麵前,“小兄弟,這是我第一次吩咐煮麵條不加辣。你的舌頭整個都是一根紅辣椒了,再不能辣了。”石頭捧碗吃麵,眼淚撲察哧哧流到碗裡。“不要難過,回到家鄉,也能革命嘛。”“毛團長!……”“怎麼叫我毛團長?”毛澤東覺得奇了,“我不是團長。”“你是團長,我姐姐一直叫你毛團長。”“你姐姐是……?”“石花。她跟你去北京驅逐張敬堯的,她說她是團員,你是團長。”“沒了牙齒的石花?她是你姐姐?”毛澤東一下子明白了。“毛團長,現在你知道我爹媽是怎麼死的嗎?都是張敬堯的兵害死的。我爸爸死在他們車輪底下,我媽死在他們槍口前麵。我原先睡覺哪有呼嚕,自從我在爹媽的墳上哭了整兩天,喉嚨就沙了啞了,夜裡睡覺,喉嚨也像哢著什麼,一直呼嚕呼嚕。”毛澤東默然望著這個小夥子。“毛團長,我知道我不能參軍,我會害大家睡不著覺。可是我不甘心呀,毛團長,我隻想扛槍殺敵呀!我不是想吃兵糧,想做官,想出人頭地,我隻想複仇啊!為天下窮人複仇啊!毛團長,我會迎著敵人的子彈衝鋒,我一丁點兒都不怕死!” “含辣椒,不睡覺,何叔衡教的法子?”毛澤東猜出來了。石頭點點頭,石頭說:“我偏不爭氣,眼皮隻撐了兩晚。”毛澤東說:“毛團長再教你一個法子。”石頭抬臉,詫異地看著毛澤東。“先把眼淚擦了。”毛澤東說,“以後到了軍隊,彆睡營房,跟長官求求情,睡走廊上去,這樣呼嚕就減一大半了。或者,等弟兄們都睡著了,你再合眼。”石頭驚喜了:“我還有希望參軍,毛團長?”“也說不定,我去跟鄧考官說說看,鄧考官可是個黑臉老包哩!”石頭就是這樣通過的上海複試。湖南籍考生一共隻取了三名。之後,在廣州的總複試中,石頭也勉強過關了,過夜這一關,還是用何大叔教的法子,儘管舌頭的左側和右側都起了大泡。石頭穿黑靴子,戴白手套,規規整整站在黃埔軍校校旗下的這一天,是1924年6月16日。這一天,石頭的身份是軍校開學典禮的護旗兵。在銅管鼓號隊的昂揚的軍樂聲中,石頭看見了他仰慕已久的孫中山。孫中山走過石頭麵前的時候,還似乎向他點了點頭。孫中山滿臉春色。這個 6月16日,不僅對石頭,對全體國民黨員而言,甚至對全體共產黨員而言,都是一個極其振奮的日子。孫中山之所以選定6月16日,是因為他記起了兩年前的這一天,正是陳炯明炮轟總統府的日子。黃埔軍校共錄取學生350名,備取學生120名。孫中山兼任黃埔軍校總理。蔣介石在鬨了一通情緒之後,仍然回到軍校擔任校長。軍校的國民黨黨代表仍舊是廖仲愷,政治部主任為戴季陶,政治部副主任為共產黨員張申府,鄧演達則為教練部副主任,葉劍英為教授部副主任。孫中山看著麵前一個又一個威武的方陣,心情特彆暢快。他今天演講的題目是《革命軍的基礎在高深的學問》。他說話的時候,身穿嶄新軍服的蔣介石、戴季陶、張申府、鄧演達、葉劍英始終站在他身後,一律氣宇軒昂。惟有兩位未穿軍服,一位是廖仲愷,依舊一身白色西服。一位是站在孫中山左側的宋慶齡,上穿素花中式大襟女衫,下著黑色長裙,樸素而大方。宋慶齡聽著丈夫講話的時候,也一直想著兩年前的這一天晚上,她是怎麼裝扮成農婦在炮火底下逃來逃去的。她想,槍與炮,對一個革命的政黨來說,可能是必備的東西。“我們今天要開這個學校,是什麼希望呢?就是要從今天起,把革命的事業重新來創造,要用這個學校內的學生做根本,成立革命軍。諸位學生就是將來革命軍的骨乾。有了這種好骨乾,成了革命軍,我們的革命事業便可以成功。如果沒有好革命軍,中國的革命永遠還是要失敗。所以,今天在這裡開這個軍官學校,獨一無二的希望,就是創造革命軍,來挽救中國的危亡!”當晚,宋慶齡對丈夫說,你有了一個共產國際來支持你,又有了一個軍官學校來撐住你,你的兩隻手就全了,我看,你能完完整整當個中華民國總統了。孫中山說,我甚至想好中華民國首都定在哪裡了,我不想在北京,我想在武漢,武漢為九洲通衢,國之中心,在哪裡吆喝一聲,東南西北都能聽見,你說是不是?宋慶齡把臉埋在丈夫胸前。她聽見了咚咚跳動的聲音。她笑著說,大令,我聽見首都了。6月16日,是孫中山夫婦特彆傷心的日子,也是孫中山夫婦特彆開心的日子。毛澤東一家人此時也在頂著六月的太陽,他們往一條窄窄的裡弄走。楊開慧一手抱著出世才半年的次子毛岸青,一手挽著老母親,左張西望,對大上海充滿新奇。是毛澤東堅持要她來上海住的,毛澤東時任中共中央委員兼中央局秘書、中央組織部長,忙得不可開交,一忙,他就不願意他的開慧老是呆在長沙城小吳門外了。再說,他也特彆想念他的兩個兒子。他現在落在楊開慧後麵十來步,滿頭大汗。他的落後有著明顯原因:一手牽著近兩歲的蹣跚行走的毛岸英,一手提著兩隻箱籠,腋下還夾一隻大花布包袱,他整個兒人都歪了。毛澤東喊:“就這裡!就這裡!用那隻銅鑰匙開門!”楊開慧放開母親,取出丈夫給她的銅鑰匙開門。這裡是英租界,慕爾鳴路甲秀裡,毛澤東選了個鬨中取靜的住所。“媽媽住這一間。岸英可以跟外婆住。”毛澤東進門之後,連續打開房間,“這是大臥房,我們帶岸青住。”楊開慧發現了一個問題:“這是什麼?”門邊,並排三個紅色木桶。“馬桶。”“怎麼那麼多?”毛澤東嗬嗬笑:“我毛澤東從今天開始,可是大家庭的家長啦,我原先還打算買六隻哩!”楊開慧也笑:“上海的馬桶就是比長沙的小。”“大城市的人,講究進去,不講究出來。”聽著丈夫這種不倫不類的解釋,開慧直樂。母親卻在一邊急叫:“岸青出來了!”原來是岸青的尿布濕了,小家夥不哭,手腳直動彈。“哎喲,說到出來就出來!”楊開慧急忙解開包袱取尿布。“什麼出來不出來!”門外忽然響起陳獨秀的大嗓門,“是潤之在享天倫之樂了吧?哦,好香好香!”陳獨秀聞到了尿布的味道,用手在鼻前撣撣。毛澤東一見陳獨秀就叫:“仲甫,你這一禮拜又到哪兒去了?怎麼打聽也打聽不到你,真是急死人!”陳獨秀樂嗬嗬說:“既名獨秀,獨往獨來,便是其中應有之義,何足奇哉?哎喲喲,開慧胖了!聽說你在長沙講課講得好,上海紡紗女工多,你也給大家啟蒙啟蒙。”楊開慧說:“隻怕是進了大城市,輪不到我們講喲!”陳獨秀又對毛澤東說:“潤之,我今天要學學你的嶽父給你改字了,你今後可以不叫潤之,改叫潤子:兩年就是兩個大胖兒子!”這句話,楊開慧聽得臉紅。毛澤東則無所謂,他抱起乖乖的岸英,雙腮親一親,心裡甜滋滋的。陳獨秀說:“不過,還趕不上我,我已經四個兒子了,延年、喬年、鬆年、和年,外加一個女兒。四子一女。女兒偏也有男子氣,起個大名叫做子美,也帶一個子字,真可謂結結實實的五子登科!開慧,你呀,還須努力喲!”楊開慧臉更紅了。陳獨秀見狀,忙說,不說了不說了。毛澤東說:“仲甫,我倒有話說。我有幾件急事彙報。”他把陳獨秀引入側室,緊閉房門,臉色也隨之沉重起來。“仲甫,我要緊急彙報五件事,也算個五子登科吧。頭一件,對張國燾的營救,尚無眉目。”一說起張國燾在北京被捕之事,陳獨秀心裡就痛。張國燾是跟他的女友楊子烈會麵時被捕的,兩人一起落入了京師警察廳偵緝隊之手,時間是上個月的21日。據說是遭受了嚴刑拷打,情況很不好。毛澤東告訴陳獨秀,他已經兩次去電北京,請北京同誌千方百計營救,目前正在進行之中。陳獨秀連抽兩口雪茄,心間略有寬慰。這時候毛澤東開始彙報第二件事。毛澤東有個懷疑,這第二件事是不是與第一件事有所瓜葛。這第二件事,就是京師警察廳已明令通緝李大釗,警察趕去銅幌胡同李大釗的新宅抓人,但是沒有逮著,李大釗已及時避往河北樂亭老家。毛澤東小聲對陳獨秀說:“北京黨內有同誌猜測,是不是張國燾在獄中有所交代,致使李大釗遭受通緝。”“無依據之猜測,不足為信。”陳獨秀對張國燾是信任的。直至後來張國燾出獄,他也沒有對張國燾在鞭刑之下的慌亂有絲毫的猜想。毛澤東後來也不提這一茬了。他認為陳獨秀的這一製止是對的,無端的猜測曆來不好。一直到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之後,有人報告毛澤東一些敵偽檔案的情況,毛澤東才明白張國燾在1924年確實由於拷打而供出了李大釗。那是一份紙頁發黃的公文,題為《京畿衛戌總司令部谘請轉嚴拏共產黨李大釗等歸案訊辦文》,內容是這樣的:“案據京師警察廳解送拏獲共產黨人張國燾等一案,業將審訊情形函達在案。茲經派員將張國燾提訊明確,據稱:伊等以私組工黨為名,實行共產主義。陳獨秀為南方首領,有譚平山等輔助進行;北方則李大釗為首領,伊與張昆弟等輔助進行。北方黨員甚多,大半皆係教員學生之類,一時記憶不清。時常商量黨務,男黨員有黃日葵、範體仁、李駿、高靜宇、劉仁靜、方洪傑等,女黨員有陳佩蘭、繆佩英等。查李大釗充膺北京大學教員,風範所關,宜如何束身自愛,乃竟提倡共產主義,意圖紊亂國憲,殊屬膽玩不法。除張國燾等先行呈明大總統分彆依法判決外,其逸犯李大釗等相應谘行貴部查照,轉令嚴速查照,務獲歸案訊辦,以維治案,而遏亂萌。”曆史在掀開自己麵紗的時候,於細節部位,總是撩得慢一些的,有時就要慢幾十年。1924年6月毛澤東向陳獨秀彙報的第三件事,就是共產國際第五次代表大會的代表問題,他已按陳獨秀的意見,設法通知李大釗作為中國共產黨首席代表,赴莫斯科開會。這樣做,也正好讓李大釗躲避一下風頭。“守常接到通知沒有?”“接到通知了。他將扮作一個商人,從哈爾濱、滿洲裡秘密入境蘇聯。”“這就好,這就好!”陳獨秀寬了心。國燾已身陷囹圄,守常再也不能有絲毫的閃失了。“第四件事,國民黨內之右派勢力,恐懼兩黨合作之後的革命局麵,又取反撲之勢。據我們所獲消息,在這股勢力之中,張繼一個,鄧澤如一個,最為起勁,本月18日,他們又上了書。”陳獨秀問他們上書給誰?難道孫中山還能聽他們的?毛澤東告訴他,這一回他們上的書與先前不同,竟是血書,上送孫中山和國民黨中央執委,內容是再次彈劾共產黨,聲稱“絕對不宜黨內有黨”。問題是這次孫中山看了血書之後,不置一言,罕見地保持了沉默。陳獨秀還是判定,孫中山不會受這股逆流左右,而毛澤東則建議,廖仲愷傳來的這一消息務必要引起中央足夠重視。“好了好了,”陳獨秀胸有成竹,不慌不忙熄了雪茄,“你要說的第五件,是什麼事?”“這第五件事,與前四件事,性質迥異。”“快說吧,我還有要事。”“作為中央局秘書,我也許多嘴。然而作為你的學生與同誌,我還是想說。”“說吧,說吧。”陳獨秀不知他賣什麼關子。“仲甫,你又是一個禮拜沒回家了,我看嫂夫人眼睛都哭腫了。”“潤之,你煩不煩?”“嫂夫人找不到你,我是你秘書也找不到你,你住哪兒了?你一個禮拜不來中央局看文件了,我不煩心誰煩心?”“我比你還煩心。我實話對你說,潤之,我陳獨秀降生於世,是為主義為事業而來,欣賞我陳獨秀,就須欣賞我之事業。君曼不欣賞我的事業,我也無法再欣賞君曼。潮起潮落,月圓月缺,雖令人感歎,終也是合理之事!”楊開慧忽然推門進來說:“陳先生,你叫我去講課,若是要講你的這套理論,我是講不來的。”陳獨秀忽覺有些尷尬,愣了一會,哈哈衝天一笑,說:“哎呀呀,真叫是女承父業!你父親一上講台就是倫理,你跟我一見麵也來論理,我陳獨秀一張嘴巴,怎會有敵得楊家將兩代之理?哈哈哈哈!”毛澤東使使眼色,示意妻子退走。陳獨秀笑畢,用手搭著毛澤東的肩膀,認認真真說:“潤之,彆說了。無論是對中國女人,還是對中國政治,我都比你懂七倍。”陳獨秀話已至此,毛澤東也隻好沉默。又一個禮拜之後,毛澤東發火了。起因是陳獨秀又失蹤了一個禮拜。在發火的前三天,毛澤東耐住性子,千方百計去找了一次陳獨秀。作為中央局秘書,他知道自己的職責所在。國共兩黨合作之後,全國工農運動高漲,各地報告雪片般飛來中央。而北洋軍閥政府的鎮壓與國民黨右派的聒噪也不容輕視,許多情況需要及時應對,在這種局麵之下,陳獨秀的經常性失蹤實在是不能容忍的。毛澤東去找陳獨秀,拖了一個向導,這向導便是陳獨秀的老鄉汪孟鄒。高君曼透露給毛澤東說,汪孟鄒不可能不知道陳獨秀的隱秘住處。汪孟鄒同意做毛澤東的向導。他的答應很勉強。他戴著一頂銅盒帽,慢吞吞走在法租界的七月的烈日下。毛澤東步步緊跟他走,臉上也有豆大的汗珠。報童從他們兩人之間的縫隙裡魚一樣穿過,尖聲喊叫:“請看國民黨元老反對共產黨!”“請看廣州沙麵工人罷工!”報童飛走之後,又有一個尖嘴猴腮之人神秘地攔住他們:“先生,阿要領你們到東洋堂子和羅宋堂子白相白相?”擺脫這個猴腮之後,再前行二三十步,走到一處裡弄口,汪孟鄒便止步不走了,嘿嘿笑,臉上顯露難色。“毛先生,”汪孟鄒不無歉疚,“不是敝人一定不肯帶你去尋,仲甫這個人的脾性,你是知道的。”“汪先生,若不是火燒眉毛,我也不會請你出山。”“毛先生,你的心境我知道,隻是我實在不便做這種事情。俗話說,得饒人處且饒人,毛先生你還是抬抬手饒了我吧。”汪孟鄒一邊說,一邊就抬手叫黃包車。毛澤東見他執意如此,也不再勉強,隻是心頭又添了一重惱。三天之後,一輛黃包車在三曾裡的裡弄口停下。閘北區三曾裡是中共中央局機關。陳獨秀一邊從黃包車上跳下,一邊還朝車上招招手。車上有一女子坐著。所有的這一切,都叫站在二樓窗口的毛澤東瞧見了。毛澤東心裡一緊:這個委員長啊!所以當陳獨秀走上樓梯時,就看見毛澤東倒背著手,站在樓梯的頂端候著他。陳獨秀注意到這位中央局秘書臉上陰雲重重。“我帶來了兩個香瓜,你吃。”陳獨秀說。毛澤東說:“我可以不知道中共中央委員長的住地在哪兒,可是中共中央委員長也不能讓外人知道中央局的駐地在哪兒!”陳獨秀將香瓜往桌上砰地一拍,強詞奪理:“誰知道了?”“起碼黃包車裡還有一個人知道。”陳獨秀看著汁液從裂開的香瓜裡黏黏地流淌出來。他壓住滿肚子火氣,說:“除了馬林,滿天下,沒一個人可以在我陳獨秀麵前大聲嚷嚷的,看來,我還得允許我的秘書對我發火。”“獨秀同誌,我不想發火,我寧可你發火。說實話,這段時間,麵對國民黨右派的挑釁,我最為擔心的,是中國共產黨的委員長不敢發火!”陳獨秀伸手蘸蘸桌上的瓜汁,像個孩子似的吮吮手指。他說:“你發那麼大火,我還哪敢發火?潤之,你吃香瓜,真的甜呢。好好,我以後常來就是了。今天你是委員長,我是你秘書,行不行?”陳獨秀這麼說話,還是很罕見的,毛澤東不由笑出聲來。毛澤東開始吃香瓜。“好吧,”陳獨秀說,“關於國民黨右派的情況,你說吧,潤之。”毛澤東說:“對於國共兩黨合作之現狀,我認為,本黨實有統一立場之必要。一方麵,我們要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國共合作的成果。現在國民黨大發展,共產黨大發展,組織工會、農會已形成全國風潮,黃埔軍校也辦得很順利,北伐之基礎正在形成,我們黨沒有任何理由不維護兩黨合作。第二方麵,我以為,本黨與國民黨之合作,絕對不應是消極合作,而是積極合作。什麼叫積極合作呢?也就是把主動權抓在自己手裡的合作。共產黨一定要把組織工人、農民、學生的實權抓在手裡,這一條,共產黨謙虛不得,也義不容辭。道理很明白,隻有自己壯大,才能有效合作。我在家鄉踩過水車,隻有兩隻腳一樣強大,一樣有力,一上一下,一下一上,水車才能嘩嘩出水。”“彆多說了,”陳獨秀說,“我們也一起來踩個水車。” “怎麼說?”“一隻腳是我,一隻腳是你,我們兩個聯署,發一個中央通知,統一全黨的立場!”毛澤東忽然又覺得,陳獨秀在處理大事方麵,又是不糊塗的,他心裡可能始終有個譜。毛澤東把香瓜吃完了,也像陳獨秀一樣吮吮手指。陳獨秀看了很高興。對於毛澤東今日的發急,陳獨秀其實也是頗為欣賞的,把他調來中央真沒有錯。但是有時候,陳獨秀也覺得這股湘江之水奔流得太急了一點。處於舵手之位,是不能過急的。看來毛澤東還毛糙一些,還須用黃浦江的水好好打磨打磨。7月15日,中共中央以陳獨秀和毛澤東聯合署名的方式,發布了中共中央第15號通告。通告雖聲稱:“我們為圖革命的勢力聯合計,決不願分離的言論與事實出於我方,須儘我們的力量忍耐與之合作。”但還是鮮明地指出,“須努力獲得或維持指揮工人農民學生市民各團體的實權在我們手裡,以鞏固我們在國民黨左翼之力量,儘力排除右派勢力侵入這些團體。”陳獨秀在關鍵時刻並未放鬆舵柄並且同意采用毛澤東提出的策略,終使毛澤東鬆了一口大氣。就在中共中央於上海發出第15號通告的這一天,遠在法國巴黎的旅歐中國共青團結束了第5次代表大會。在這次會議上鄧小平當選為執委會委員。也就是說,從這一天起,鄧小平自然成為了中國共產黨黨員。這一天晚上,鄧小平在小咖啡館舉起杯子,說:“請允許我以咖啡作酒,為我的兄長恩來同誌辭行。”周恩來環視一齊舉起咖啡杯的諸位同誌,說:“謝謝希賢,謝謝諸位!廣東革命形勢大發展,北伐就要開始了,中國就要新生了,現在急需骨乾回國,我過幾日就動身上船。希望諸位同誌,堅持學習與鬥爭,學成之後,也立即回國投身革命。希賢,咖啡畢竟不是酒,我不乾完可以嗎?”“那就喝兩口。”“為什麼要喝兩口。”“一口代表你,一口代表國內另外一位同誌。”“誰?”鄧小平咬他耳朵:“一位天津的同誌。”周恩來放下咖啡,舉手把鄧小平的鼻子撳扁了:“好哇,你倒有本事來調侃兄長了!”其實鄧小平沒有說錯。周恩來內心的激蕩,除了國內的革命形勢這一主因之外,天津的那位同誌,也常使他浮想聯翩。五年過去了,他不知道她出落成什麼模樣了,隻知道她沒有布爾喬亞情結,她像一團火,敢哭敢笑敢說,她身上有一種他祖籍紹興的那位巾幗英烈秋瑾的潑辣勁兒。周恩來於九月份回到廣州,不久就擔任了中共廣東區委委員長兼宣傳部長,後來又到黃埔軍校接任政治部主任一職。他很注意在軍校中發展中共組織。在軍校的首期學員中,共產黨員和共青團員占了十分之一。這個數目在秘密狀態中不斷地擴大。國民黨左派人士對共產黨組織的發展,是抱有善意的。他們知道共產黨的壯大對中國的革命運動的發展沒有壞處。因為這是一個年輕的黨,年輕的黨需要成長。鄧演達對此尤其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鄧演達巡夜如一隻貓,雖有軍靴在腳,卻不聞步聲。作為黃埔軍校教練部副主任,他經常在校區巡夜。軍校學生中,酗酒狎妓者發現了好幾個,一經發現他便報經學校予以除名,軍校應為開封府,不留情麵。烏雲遮月。一切都影影綽綽。鄧演達站住了。在這影影綽綽之中,有隱約的腳步聲傳來。鄧演達突然大喝一聲:“站住!”黑影不動了。鄧演達急走幾步,看清了對方。對方昂首立正著,絲毫不動。鄧演達認識此人,這是一個訓練中很能吃苦的學員,其實早在上海時鄧演達便認識了。石頭憨厚地說:“鄧主任,晚上好!”鄧演達看看樹影後麵的亮著一盞燈的教室,心裡便有數了。他知道石頭是往那個小教室去。這些天,教室常在晚上開燈,有人活動,而且話音很低。眼下,仔細望那教室,也可以看見那裡有人影晃動。“石頭同學,現在,應當是你打呼嚕的時候。我知道你還有這毛病,隻是不再口含辣椒了。”石頭不好意思地笑笑。鄧演達又說:“不是為了怕呼嚕嚇著同學,才來當夜遊神的吧?”“不是。”“那為了什麼呢?”“鄧主任,因為……”石頭支支吾吾了。“好了,彆編什麼理由了,看你這個老實頭,也編不出什麼理由。我知道你們是在開會。”石頭一聲大氣都不敢出。“我知道你參加了共產黨。依你的經曆,石頭同學,你也該參加。說句實話,貴黨集中了一批忠勇之士,我本人也是非常敬仰貴黨的。”石頭抬臉,直望鄧主任。鄧演達的臉廓在昏暗的夜色裡顯得模糊,但是這張臉上,有一種很生動的東西。石頭又聽見鄧主任這樣告誡:“隻是,你們開會要小心。學校裡,耳朵多。開會時間,也不要太長,彆影響第二天上課。還有,碰到什麼人問話,你呢,最好還是事先準備一個理由。”石頭立正:“我懂了,鄧主任。”“快去吧,彆遲到。”“是!”石頭敬禮,轉身走了。鄧演達繼續前行,沒走十幾步,便碰上了軍校教授部副主任葉劍英。“擇生兄,感謝你對本黨的理解。”葉劍英這樣對他說。剛才的話,葉劍英全入耳了。“劍英兄,我不是從一黨之角度觀察問題,而是從一國之角度思考問題。”“哦?”“我經常想著北京城,想著怎麼叫那兒的軍閥政府儘快垮台。我希望國民黨壯大,貴黨也壯大,我們兩黨的拳頭都要早日粗大起來,把直係、皖係、奉係統統打倒,讓全國民眾過上好日子!”葉劍英說:“聽君一番話,我忽然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怪不得擇生打仗打得這麼好!”兩個月之後,鄧演達所時刻關注的北京局勢突然有了戲劇性的變化。第二次直奉戰爭於1924年夏天爆發後,直係將領馮玉祥乘北京防務空虛,毅然回師京城,於10月23日淩晨發動北京政變,包圍總統府,軟禁上台不久的大總統曹琨。時局急轉,由直係軍閥控製的北京政府宣告結束。北京街頭冷無人跡,不時有西北軍士兵一隊一隊跑過,幾百雙靴子打得街道啪啪啪響。有一個胡同口,已經擺出了一攤子小鑼小鼓,穿著大棉袍的市民開始敲打,以示慶祝。胡同口鑽出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很虛弱,頭發蓬亂,像個鳥窩。女的攙扶著他,無微不至的樣子,一點也不嫌他身上那股難聞的酸臭之氣。真虧得這次北京政變,被囚禁了五個月的張國燾才迎來了命運的轉機。“站不住了。”他說。楊子烈蹲下來,在街邊磚石上鋪了塊手絹,讓氣喘籲籲的張國燾坐下。咚鏘,咚鏘,老百姓手裡的鑼槌鼓槌不知疲倦,震得他們耳膜痛,但是張國燾並不覺得難受,牢裡太寂寞,聞著聲音,他高興。楊子烈擦儘男友額上的虛汗,說:“對麵鋪子裡有切糕賣,我去買一塊。”“吃不下。”“打得你很厲害吧?我扶你哪兒,你就說哪兒痛。”“天下最慘無人道的地方,就是中國的監獄了。陳獨秀說監獄是研究室,胡說一氣。警察打,獄吏打,同牢犯人打,喊痛都來不及,還研究什麼呢?”“李大釗被通緝得四處逃,家也被抄了,我當時就想,是不是你吃不消皮肉之苦了。”張國燾忽然大驚失色,嘴唇也青紫起來,他急忙按住女友的嘴:“彆說,彆說,你說這個乾什麼?”楊子烈說:“怎麼啦?看你慌的!”“他們都還不知道吧?”“沒人知道。連我也不知道。我隻是心裡知道。”張國燾大歎一口氣,索索地抖著身子說:“人在屋簷下,沒法不低頭。鋼絲鞭子每天指著你,你總得吐一兩個名字吧?子烈,鳥兒抓住翅膀,沒一隻不喳喳叫的。”“但是,子烈,我告訴你,至今,我張國燾的人生信仰不變。我還是要在共產黨裡乾下去的,共產主義是個好主義,我還是要勤勤懇懇為全國工農群眾的利益服務的,我無他路可走。我的招供,若是讓李先生知道了,讓黨組織知道了,你說,我這張臉往哪兒擺?”“國燾,你想,我怎麼能忍心你這張漂亮的國字臉‘國將不國’呢?你放一百個心,就是鋼絲鞭子每天指著我,我也不會說出你的這段經曆。”張國燾慢慢抓起女友的手,抖抖顫顫握著,說:“我要娶你。我們好好過日子吧。我下決心了,我就跟你過一輩子日子,直到老,直到死。關於今後的日子,我這麼想,共產黨如今在南方很紅火,我是共產黨一大、二大的組織部長,算是老資格了,我要將功補過,我要更加努力地工作。陳獨秀很信任我,我會在黨內發揮很大的作用的,這一點你要相信我。子烈,你跟著我吧,我們做個患難夫妻,我這輩子都不會拋開你的!”“殺!殺!殺!”又一隊西北軍士兵奔跑於街,喊殺聲突兀而來。楊子烈突然抱住張國燾,她覺得張國燾身上滿是香味。張國燾也緊緊抱住了姑娘,他在軍人的喊殺聲中一陣又一陣哆嗦,他感覺到有許多熱辣辣的眼淚落在自己的脖子裡。瞿秋白手持一份報紙,興衝衝地跑上樓梯。在發生北京政變的這個鼓舞人心的月份裡,中國南方的麵貌也在起著大變化。以黃埔軍校學生軍為主力的武裝力量殲滅了盤踞於廣州的反革命商團武裝,之後又兩次興兵東征叛匪陳炯明,使廣東革命根據地得以穩固。中國革命形勢所發生的深刻變化,撼動全國。上海大學是國共合作之後,由兩黨協力創辦的一所大學。時任上海大學社會學係主任的瞿秋白,一直關注著南方革命形勢的每一個進展。他今天又顯得特彆開心,上樓腳步輕快如兔。他大步走入一個教室,問:“咦,同學們呢?”他看見惟有一個女同學坐在自己坐位上。他當然知道,她可能就是在等他的,他早有這個感覺,隻是他有時候不敢想。他輕輕地走近她,並且看著她。她是共青團員楊之華,沈玄廬的兒媳婦。楊之華當年在蕭山衙前農民小學教書,現在又專門來上海大學社會學係讀書。“怎麼就你一個人?”他又輕聲問她。“瞿老師,你也是知道就我一個人在這裡,才跑上來的。”楊之華毫不回避他的目光。瞿秋白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楊之華,”他指指報紙,“黃埔軍校的學生軍真能啊,一個頂十個,以後的北伐,我斷定能打過長江!”“瞿老師,不說黃埔軍校行不行?”瞿秋白的臉又紅了,楊之華慢慢站起來,說:“我就是那天到蘇聯顧問鮑羅廷那兒去談上海婦女運動,遇見你,才知道你的妻子因病去世了。我知道你很愛她,常給他寫詩。”瞿秋白說:“我現在也知道了,你是明白我會來找你,你才一個人留在教室裡的。”“我留在這兒,是想得到你的詩。”“我沒有資格贈詩給你。”楊之華的淚無聲地流出來:“瞿老師,我的男人,是一個許多女人共有的男人,我的婚姻是不幸的。不是你沒有資格贈詩給我,是我沒有資格接受你的詩。”瞿秋白有點小小的緊張,他四下裡望望,輕聲說:“你不能哭,之華,你現在兼著國民黨上海執行部青年婦女部的工作,你是女中豪傑。男兒有淚不輕彈,女兒有淚也不能輕彈。”“我是為天下女兒哭。”瞿秋白搓搓手,又推推眼鏡。“之華,”他忽然說,“我想去你老家找你丈夫談談。” “什麼?”楊之華睜大了淚眼。她一時不相信瞿秋白會說出這樣的話。這個文靜的老師,能有這麼大的膽量麼?但是三天之後,瞿秋白就成行了,他是與楊之華一起出發的。現在他們看見的是滿坡黃葉。坡底下,一隻隻清漣漣的湖塘,在陽光下像鏡子一樣閃閃爍爍。瞿秋白與楊之華快步走在坡間小道上,一前一後,保持著兩三步的距離。楊之華經常停步,等瞿秋白趕上來。她問:“累了?”“不累。”瞿秋白笑笑,“我沒想到你的家鄉蕭山會這麼美,美得就像一首詩,使人想起陶淵明。”當天晚上,瞿秋白便沒有了陶淵明的心情。他以最嚴肅和最書生氣的態度,約楊之華的丈夫到坎山鎮楊家晤談。沈劍龍也果然如約而至。沈劍龍梳了一個很水滑的頭,穿著新衫,一副很灑脫的樣子。他對瞿秋白笑嘻嘻說,我知道遲早有這一談,之華一定會領來一個男人,但沒想到出現在我麵前竟然是一個老男人,是之華的老師。秋夜很涼。楊之華在屋裡特意燃了一盆炭火。兩男一女,和和平平一直談到天亮。隔壁雞棚裡雄雞叫響的時候,沈劍龍用刻薄的語言笑著對瞿秋白說:你是個帶流氓氣的書生,我是個帶書生氣的流氓,所以我們吵不起來。楊之華說:瞎說!聽著這話,楊之華心裡難過。這兩個男人,無論從哪個方麵說,都不是一個天平上的人。雞啼三遍之後,兩扇雕刻著精美圖案的木門還是緊閉著。楊之華的妹妹楊之英躡手躡腳走到木門前,想推,不敢推;想敲,不敢敲,半天,喊一聲:“姐,早飯要不要送來?”楊之華說,不用。妹妹說:“雞叫三遍了你們有沒有聽到?你們談了一夜了,到底怎麼樣了?你們沒打起來吧?”楊之華打開門,對妹妹說:“沒打起來!也不餓!”妹妹探頭裡望,果然沒有血淋淋的模樣和氣氛,隻見姐夫沈劍龍拱著手,坐在瞿老師對麵,用長長的指甲捋捋頭發,模樣瀟灑而誠懇。“說我壞,我這人,也真叫壞,”沈劍龍在門重新關上之後又甕聲甕氣說,“沒有女人,不逛窯子,我活不下去。我也不信天下男人有不沾腥的,也許你瞿先生是個怪胎。其實嘛,沾了腥的男人也不是壞男人。吃條小魚還沾腥呢,更不用說吃蝦吃蟹吃泥鰍了。既然之華認為我壞,那我就壞吧。不過我看你瞿先生也壞,之華還是我老婆,你怎麼就跟她成雙成對地跑到鄉下來了?好吧,就這樣吧,我是不想離的,但是不離,看來也過不了之華這一關。”瞿秋白舒一口氣,說:“你算是開通的,我要謝你。”楊之華說:“什麼好,什麼壞,我也不想多說了,我隻有一個條件,獨伊,我要。”沈劍龍翻起白眼,想了一想:“我倒無所謂,爸爸可是喜歡獨伊的。”“我是獨伊的親媽,我不能沒有獨伊。”門突然被推開,推得很猛。沈玄廬出人意外地站在門口:“哈哈哈,鴻門宴竟然化作徹夜長談,一地乾戈儘為玉帛也!”瞿秋白吃一驚,趕緊站起來,招呼道:“沈先生!”楊之華也對沈玄廬特意趕來坎山鎮的舉動嚇一跳:“爸爸!”沈玄廬盯著兒媳婦嗬嗬笑:“現在我倒不要求你直呼我沈玄廬之名了,叫我爸爸吧,多叫叫,看來以後也不會叫了,更不用說一塊兒嬉水了。嬉水之樂,何其樂也!”沈玄廬的笑聲聽起來有些毛骨悚然,楊之華不敢接口。沈玄廬收笑之後,突然轉身,眉毛倒豎,伸手直指兒子:“我老早就知道你是個不爭氣的東西!人家之華是仙女在九天,你劍龍依我觀察,早就是十八層地獄裡的貨!一天一地,這等婚姻,還能有法子維持?攏不到一塊兒就散夥!散夥散夥,我是讚成散夥的,革命的就該跟不革命的散夥!”楊之華低聲說:“謝謝爸爸。”沈玄廬又說:“我去年考察俄蘇,那兒的女人才叫女人!之華若有俄羅斯女人的半顆膽兒,早就在沒生獨伊之前就扔掉你這個孽種了!”沈劍龍低頭,抽抽鼻子,不敢接什麼話。他這人怪,一進堂子就打情罵俏鮮龍活跳,而在父親麵前卻沒一回不笨嘴笨舌的。他知道今天的結局,也是自己找的,世上確有報應這東西。“不過,”沈玄廬又回過臉,雙目看定兒媳婦,“沈獨伊是沈家的孫女,你楊之華既願隨他瞿某人而去,就不許再見沈獨伊之麵!我這句話,也應該是合乎道理的!”楊之華急了:“爸爸!”“我想,我的話你是聽見了!”沈玄廬不再理會眼淚奪眶而出的兒媳婦,隻是堆起笑臉,重重地拍拍瞿秋白的肩。“我雖在去年八月份就提出退黨,但一直未見除名,因而如今也還算是共產黨員。既為共產黨員,便也應當推崇共產道理。對今日媳婦之婚變,玄廬如此大度如此慷慨,亦符合共產之要義吧?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起來,聲若洪鐘。瞿秋白雖心裡不自在,但也保持鎮定,麵帶微笑,自始至終顯得不卑不亢。他心裡想,我沒有什麼做錯的,我隻不過是促使一段早已死亡的婚姻加速腐爛罷了。因而他眼鏡後麵的那道目光,始終平靜無波,就像他昨日一路看見的那些閃閃發光的江南水塘。回上海之後,他就選了個吉日,辦了婚事。兩盞紅燈籠是從閘北小商鋪買來的,屋中一掛,就算是新房了。前來賀喜的人不少,紅燈籠底下,濟濟一堂。毛澤東夫婦也在其中。毛澤東原來是想準備賀禮的,後來決定不帶了,他對開慧說:我跟秋白在珠江下過水,都是赤條條同泳之人,不在乎身外之物,就不備禮物了吧。楊開慧久久看著紅燈籠底下的笑不掩口的楊之華,覺得這個同姓姑娘真的是很漂亮。瞿秋白擁著她,文文靜靜說:“今天是11月7日,蘇聯十月革命勝利七周年,我與之華商量了,就選這個日子,結成終身伴侶,以示我們對十月革命理想的終生信仰。”毛澤東忽然作跌足狀:“唉呀秋白,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瞿秋白一愣:“潤之怎麼講?”“這麼好的主意,也不在我們大家結婚之前告訴一聲。你看,我同楊開慧的婚禮辦在12月,隻須提前一個月,那就是十月革命三周年紀念日!你看,平白無故的就失了一個雙喜臨門的機會,真是可惜呀可惜!”毛澤東演得越認真,大家樂得越厲害。新娘子見新郎一時憋不出話,便大大方方站出來解圍:“毛潤之同誌看來是沒法補救了,還沒辦喜事的同誌,可以借鑒我們的經驗!”“聽見了!”有人笑著響應。瞿秋白又說:“今日婚禮,我也不備酒了。同誌相聚,就算同喜。我想以一首歌代酒,敬敬同誌們。什麼歌呢?就是我配譯的中文國際歌。”毛澤東說:“彆說敬我們,就說教我們,行不行?這支歌,我和開慧都一直想學呢。”大家都說想學,於是瞿秋白取出一架紫紅色俄製手風琴,試了一下音,說:“先說明一下,法文‘國際’一詞,音為:英特納雄耐爾。為了與八拍的音節相配,我就不翻譯成國際兩字,決定采用原文,便是,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現在,我唱一句,同誌們跟唱一句。”他開始拉樂曲的過門,然後,國際歌歌聲就響起來了。毛澤東學得特彆認真,後來他甚至站到一張方凳上,主動為大家打起了節拍。他覺得這場婚禮確實辦得彆開生麵。比比四年前他的婚禮,他甚至還同意為楊開慧備一頂花轎,那真的還是瞿秋白革命了。婚禮結束的時候,他已經把國際歌唱得很熟了。走出瞿宅,天下雨了,毛澤東撐起一把傘,摟著妻子的腰,一步一步走回家去。“這隻歌好聽,”毛澤東說,“唱了,長誌氣。”楊開慧說:“我怎麼就很少聽你唱歌?我隻聽你讀詩吟詞。潤之,你吟詞之情,一點不遜於唱歌。一年前你離長沙時吟贈給我的《賀新郎》,我至今還句句記得。‘熱淚欲零還住’,‘人有病,天知否’,你忘了?”毛澤東當然沒有忘。那首《賀新郎》是他苦思一夜的拈須之作,句句深情。“揮手從茲去。更那堪淒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恨,熱淚欲零還住。知誤會前番書語。過眼滔滔雲共霧,算人間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今朝霧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淒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憑割斷愁絲恨縷。要似昆侖崩絕壁,又恰像台風掃寰宇。重比翼,和雲翥。”毛澤東當時吟罷不寫,寫罷不贈,直教開慧滿眼含淚。但是比起今日反複吟唱的國際歌來,毛澤東又覺得自己的離彆詩過於纖弱了。他對妻子說:“詩與歌畢竟不同。前者吟來,雖是深情,終歸淒清。而秋白所譯之歌,一唱,胸腔便湧血。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嗬,嗬,開慧,我一唱,傘柄上都是熱汗了。”楊開慧輕輕笑。毛澤東的這種私情,她喜歡;毛澤東的看輕私情,她也喜歡。一個男人,該是如此。她又聽丈夫這麼說:“開慧,我曾經為真理之求索,鑽天入地,彷徨半生。現在,國際歌一唱,就覺得全身的血都有了方向。為英特納雄耐爾奮鬥終生,是我們一輩子的幸福。”“怪不得你要把兒子取名岸英。”這句話,毛澤東聽不明白。“岸英的英,不就是英特納雄耐爾的英嗎?你的意思是:岸上全實現英特納雄耐爾了,你就幸福了!”“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聰明的?”毛澤東嗬嗬笑,傘抖個不停,“真是開慧,智慧洞開喲!”客人走淨了,瞿秋白抹桌掃地,忽然發現新娘子在床頭嗚咽。瞿秋白大驚,急忙趕過去,摟住妻子雙肩。“又想起什麼了?”“想起一個同誌了。”“誰?”“一個小同誌。”瞿秋白明白了:“你的三歲女兒獨伊?”“應當說是我們兩個的女兒獨伊。”“對,對。”瞿秋白推眼鏡。“不知怎麼的,特彆想她。瞿老師,我真受不了,心裡刀絞似的。”“叫我秋白。”“秋白,我心裡有刀在絞。”瞿秋白慢慢鬆開妻子,起身走了一圈。紅燈籠使他白皙的臉如同火炭。“之華,你說得對。你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我不能讓你心如刀絞,我們就是搶也要把獨伊搶到上海來。”“搶?”妻子抬起淚臉,“你說搶?你在蘇聯學過軍事?”“既然你認為我不懂軍事,不宜言搶,那就改搶為偷好不好?之華,我保證,我一定要把獨伊偷到上海來!這些天,我要好好學學鼓上蚤時遷,設計一個偷竊之策!”楊之華走到丈夫身邊緊緊抱住了他。丈夫標標準準一介書生,但是作出的決定,往往又是天下最勇者之策。六年前他參與過火燒趙家樓,六天前他又敢直麵沈劍龍,六秒鐘之前他又敢說出搶或偷的字眼,這個秀才,心裡燃燒著一盆什麼樣的火喲!她真的很佩服他的眼鏡子後麵埋伏著的膽魄。三年之後,當楊之華得知瞿秋白忽然取代了陳獨秀,被曆史推舉到中國共產黨的航手之位時,也沒有表現出太大的吃驚。瞿秋白的新婚之夜沒有睡穩。他的脖子感受著妻子後半夜的均勻的呼吸,而腦海裡卻開始沉浮蕭山沈宅的爭搶之行。 三個月之後,在瞿秋白設計完畢了一個去浙江蕭山偷竊三歲女兒的計劃之時,北京突然傳來令人震驚的消息,中國民主革命的先行者孫中山,已走到了生命的最後關頭。宋慶齡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到庭院裡,軟軟地倚靠在一堵白牆上。京城三月,風很涼,舉目一片枯色。這裡是鐵獅子胡同顧維鈞的私宅,孫中山在京的臨時行轅。她慢慢抬起臉,蒼白的雙頰上,兩行淚水悄然流落。她實在沒有想到變化會這麼快。孫中山是在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之後,應馮玉祥及皖係、奉係首領之再三邀請,毅然北上商談國事的。他意欲籍此推進國民會議,製定憲法,建立中國的新政府。這是大事。大事當頭,萬難不辭。他儘管身體已相當不適,但還是謝絕醫囑,毅然成行。孫中山於 11月底到達北京後,便患病日重,經住院手術,確診為肝癌晚期,生命垂危。多災多難的民族突然又迎來了一個不幸。消息如冬日之雷,震驚了大江南北。宋慶齡看見了何香凝走到回廊上,便輕聲喚她:“香凝!”何香凝雙眼已腫若核桃,宋慶齡很為這個真性情女子感動。宋慶齡對她說:“你的觀察是對的,瞳孔正在放大。已經到了不能不立遺囑的時候了。”何香凝咬緊嘴唇,但是淚水還是奪眶而出。宋慶齡把自己的一塊綢手絹遞給對方,說:“天下最沉重的兩個字,就是遺囑。可是事到如今,也應理性視之。我不但不願意阻撓你們,我還要幫助你們。叫宋子文、孫科、戴季陶他們都進去罷,再念一遍遺囑給先生聽,待先生簽名之時,由我把著他的手腕來簽。”說到這裡,她自己也淚如雨下。宋慶齡所言之阻撓,是指她前幾日不忍心看見夫君立遺囑,而在側房裡抽泣起來。這一抽泣,便讓孫中山止筆了。孫中山聽見了夫人的聲音,心裡就抽緊了。他說:“你們暫且收起來吧,我總還有幾天生命的。”當時,他的病榻旁站著兒子孫科及宋子文、孔祥熙、汪精衛,他們是擬罷了遺囑,一起到榻邊請示孫先生的。孫先生出言之時,他們均飽含熱淚。其實請先生立囑也是無奈之舉,肝癌晚期擴散,不可能用刀割治,給以大劑量的鐳錠放射治療,也無收效。為了黨與國家,這些人商量到通宵,覺得不能不這樣做。何香凝對立囑一事也是支持的,她連續嗚咽了三個通宵。三份遺囑宋慶齡都看過。她認為都寫得不錯,當屬孫先生肺腑之言。國事遺囑這樣寫:“餘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積四十年之經驗,深知欲達到此目的,必須喚起民眾,及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的民族,共同奮鬥。”家事遺囑則這樣寫:“餘因儘瘁國事,不治家產,其所遺之書籍、衣物、住宅等,一切均付吾妻宋慶齡,以為紀念。”致蘇聯遺書則說:“我在此身患不治之症,我的心念,此時轉向你們,轉向於我黨及我國之將來。”又說,“當此與你們訣彆之際,我願表示我熱烈的希望,希望不久即將破曉,斯時蘇聯以良友及盟國而歡迎強盛獨立之中國,兩國在爭世界被壓迫民族自由大戰中,攜手並進以取得勝利。”這份致蘇聯遺書寫得充滿感情,前幾日孫科一句句念時,孫中山也甚為動容。其實這份遺書他並未叫人代擬,而是他親自以英文口授,請鮑羅廷、孫科、陳友仁、宋子文記錄的。宋慶齡知道丈夫在最後的時刻滿意這三份文件,但更知道他在最後的時候特彆不願夫人傷心。其實,奇跡是不太可能會出現了,孫中山每一次從昏迷中醒來,都從心底裡知道這一點,但是他還是不願簽字,他拖延著。宋慶齡知道這一份拖延實際上是一份刻骨銘心的感情。她記起十年前,他如何當著自己的麵,何其灑脫地簽下大名。那是在東京,在一個日本著名律師家中。他簽下名之後朝她笑了笑,然後把筆恭恭敬敬遞到她手中。他簽署的是一份誓約書,她至今還能全文背誦。“此次孫文與宋慶齡之間締結婚約,並訂立以下誓約:一、儘速辦理符合中國法律的正式婚姻手續。二、將來永遠保持夫婦關係,共同努力增進相互間之幸福。三、萬一發生違反本誓約之行為,即使受到法律上、社會上的任何製裁,亦不得有任何異議;而且為了保持各自之名聲,即使任何一方之親屬采取何等措施,亦不得有任何怨言。”淚水從宋慶齡的眼眶中流出,流過整整十年,落下臉頰,淚水跌碎在北京鐵獅子胡同顧家庭院的青石地麵上。不能再拖了。該讓他簽下這個名了。你扶著我,她輕聲地對何香凝說。於是何香凝扶著她慢慢進房,又由她慢慢扶起孫中山的手腕。十年前,他們分彆簽了兩個名字,麵前站著的是一個日本律師。十年後,他們合力簽了一個名字,麵前站著的是一個即將佩上黑紗的政黨。當院擺開大桌,李大釗黑著臉麵,在銅幌胡同家中書寫挽聯,筆鋒凝重,字跡酣暢淋漓。寫畢,他用一種打顫的聲音,敞喉而念:“……喪失我建國山鬥,雲淒海咽,地黯天愁,問繼何人,毅然整旗鼓,億兆有眾,惟工與農,須本三民主權群策雄力,遵依犧牲奮鬥諸遺訓,成厥大業慰英靈!”念畢,他扔筆於地,踉蹌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厚重的門坎上。他寫的是一副長聯,長達244個字,準備親自送去孫中山靈堂。孫中山是3月12日上午辭世的,李大釗暈聞得噩耗,當時就踉蹌了好幾步。今日也是如此,他隻覺得頭目眩,特彆沒有氣力。趙紉蘭扔下鍋鏟,去門邊扶丈夫。她彎腰,問怎麼了。其實這句話不問也罷。李大釗舉手,重重地拍幾下門坎,一聲大歎:“門下有坎,倒也作罷,路上有坎,車馬難行了。”妻子問:“什麼路?”丈夫不語。“兩黨合作的路?”李大釗慢慢抬起臉。這張臉真個是鐵的顏色。妻子說:“你不要拍門坎。胡同口的王先生說過:有力拍欄杆,無力拍門坎。你拍門坎,就是無力了。”李大釗看妻子。他沒想到妻子會說出這種有筋有骨的話來。“你從來都是有力氣的。”妻子又說。李大釗盯著妻子,說:“紉蘭,你這不是送了我一句話,你是送了我一雙鞋啊!真的,路再難行,隻要有腿有鞋,就什麼都不怕啊!”他當夜就給已經離滬回湘養病的毛澤東寫了一封信。他知道毛澤東也在特彆擔憂兩黨合作的前景。北伐尚未開始,國民黨右派就尋釁不斷,想方設法排擠共產黨。毛澤東在上海操持國民黨上海執行部的事實,令國民黨右派葉楚愴坐臥不寧,“想儘辦法,把毛趕走”成了上海國民黨右派的行動方針。在這種情況下,陳獨秀也同意毛澤東攜妻帶子回湖南養病。李大釗在這封信中告訴毛澤東,病體要善於調養,一個政黨亦是如此,國民黨由於失了卓越的領袖人物,肌體亦受大損,也應及時的調養。中國共產黨人此刻務須沉下心來,注意冷暖陰晴,善於調養這個龐然大物。走路長了,是需要坐一坐,毛澤東讀信後這樣對楊開慧說,但是坐一坐的目的是紮緊鞋帶,農人是扣緊草鞋帶,軍人是打緊綁腿,路還是要一步一步走下去的。要走通中國革命之路,就是要不斷地尋路標,不斷地緊鞋帶的。楊開慧知道毛澤東的病是不會好好養的,他隻想著一個黨的病,他的心始終煎著。果然,半年之後,經汪精衛推薦,毛澤東又離開湖南趕赴廣州,職務是國民黨中央的代理宣傳部長。在孫中山辭世的這個三月份,瞿秋白攜妻悄悄離滬,並且精心選擇了一個日子,悄悄埋伏在浙江蕭山衙前村外的一個小山坡上。他們聞著早春的青草的氣息,按住怦怦亂跳的心,以一種世上最警覺的目光,朝村莊方向打量。搶女兒獨伊或者叫偷女兒獨伊的行動計劃就這樣開始了實施。他們沒有雇請人,也無錢雇請人,他們自己直接行動,沒什麼的,君子動口也動手。為這次大膽的卷袖之舉,楊之華在以後的幾年裡都非常感激她的這位書生氣十足的夫君。當時,她隻感到他的緊張,他的下巴戳著了灌木叢。其實她當時也緊張,一顆心貼著濕潤的土壤,咚咚咚響,像要跳出胸腔。“我不是為偷獨伊緊張!”丈夫這樣對妻子嘟噥,“我隻是想著,往後,還有哪個領袖人物再能來如此積極地推動兩黨合作。”“蘇聯的鮑羅廷不還是國民黨的總顧問嗎?”“顧問隻是顧問,要有人去他那裡顧才行。”“來了,來了!”楊之華忽然抓住他的手,眼珠子滾圓。 順著妻子的目光,瞿秋白也發現了村口小道上的異常。他們盼望已久的那個長辮子丫環終於出現了,她懷抱獨伊,慌慌張張直向小山坡跑。“快!”瞿秋白躍起,他與楊之華不約而同奔下小山坡。小丫環的買通是瞿秋白與坎山鎮楊家共同策劃多時的結成果,很不容易。“快!”瞿秋白又說。他跌跌撞撞地朝小丫環衝去,途中眼鏡子掉了一次,幸虧沒摔碎。這時候他聽見身後的妻子又驚叫了一聲“壞了”,他抬眼朝前看,果然看見村口又追出兩個黑衣大漢,腳步飛快。瞿秋白撒腿向丫環衝去。一路上泥漿濺起。兩股力量幾乎是同時攪在一起的。這是一場白刃戰般的爭奪。汗流浹背的瞿秋白夫婦要從丫環手中抱過三歲的女兒,而自沈宅追來的兩位黑衣大漢又蠻橫地進行廝奪,雙方動作均很激烈,但又都不敢對孩子過分用力。獨伊大哭:“媽媽!媽媽!”丫環嚇得號啕:“嗚,嗚!……”這種格鬥結局是不言而喻的,呼喊不已的獨伊被一個黑衣大漢抱著奔回去了,而長辮子丫環則被另一個黑衣大漢拖著往回走。楊之華追了幾步,突然無力地坐在泥地上,痛哭失聲。瞿秋白隻搶到一隻花布鞋。噴水壺在澆花,彎彎的細水流像笑容一樣柔軟。沈玄廬的動作始終慢悠悠的。他放下水壺,又舉起小剪刀修剪花枝。沈宅的庭院在江南三月間已經呈現出完整的春天情狀。沈玄廬也是滿麵春風,村口外的那場鬨劇的最終結局,早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對於求情之聲毫不留意。求情的是在沈宅幫傭多年的老保姆。老保姆顫著聲說:“三老爺不是一向反封建的麼?人都快打死了,求三老爺發個話,饒了這丫頭吧!”仔細聽聽,除了花圃上的撲蝶之聲外,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拷打聲和慘叫聲,從柴房裡隱隱傳來。沈玄廬慢吞吞說:“叫沈玄廬!”老保姆說:“沈玄廬,求求你饒了這丫頭吧。”沈玄廬停了小剪刀,撫撫枝頭的幾顆花骨朵,極誠懇地說:“家賊,還是要做規矩的。反封建與打盜賊,並非水火不容。”楊之華醒來,發現丈夫一夜沒睡,在床頭的燈光下靜靜坐著。“你在乾什麼?”她吃驚地問,“補鞋?”自鳴鐘響了五下。瞿秋白在鐘聲裡笨拙地放下針線。他手中的那隻小花鞋,已經縫上了一塊粗糙的補丁。“你在為獨伊補鞋?”丈夫告訴她,小花鞋上,有個小洞。妻子接過小花鞋,撫摸著補丁,很感動:“她已經不穿了,你還補。”“我是不忍心。”“你非常愛獨伊?”“是的,”瞿秋白說,“因為我非常愛獨伊的母親。”楊之華把頭移在丈夫懷中,睜著大眼說:“會補鞋的人,也會補天下。整個世界,在你心裡,就是一個孩子。真的,秋白,我能遇上你,是我的幸運。”“你記住,之華,中國共產黨人的力量現在正在壯大著,中國的工人和農民正在組織起來,帝國主義和封建惡勢力已經是兔子尾巴長不了了,我把獨伊的小花鞋補好,是深信獨伊會回來的,你也要相信這一點。不用多久,她會回來的!”楊之華點點頭。她當然相信丈夫說的話。瞿秋白對於中國工農群眾運動的估計沒有錯。這一運動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日漸強勁,這就使帝國主義的在華勢力如坐針氈了。1925年5月28日,上海日商悍然槍殺罷工工人、共產黨員顧正紅。麵對上海學生的群起抗議,英國巡捕悍然開槍射擊,死傷學生數十人。由此,五卅慘案震驚全國。憤慨萬分的陳獨秀適時發出了一係列的指示,中共各地黨組織紛紛響應,指揮全國各大城市和幾百個城鎮的人民,遊行示威,罷工罷課罷市,這一聲勢浩大的鬥爭揭開了中國大革命高漲的序幕。其時還在湖南韶山養病和做社會調查的的毛澤東,立即以“打倒列強,洗雪國恥”為口號,以秘密農協為核心,在家鄉韶山一帶組建了二十多個雪恥會。毛澤東在7月10日走進韶山地區郭家亭郭氏祠堂之時,情緒非常飽滿。劈劈啪啪,一串百子鞭炮像條紅蛇似的,在他腳邊炸響。他參加的是湘潭西二區上七都雪恥會成立大會。毛澤東的青布長衫,是昨天洗的,很乾淨。他的胡子是當日清早刮的,臉上也很精神。他就這麼精精神神對圍坐在祠堂的幾十名農民代表說:“今日成立雪恥會,雪的什麼恥?雪的是帝國主義強加給我們中華民族之恥!雪的是上海工人顧正紅慘遭殺戮之恥!我看,不但我們雪恥會的會名取得好,而且雪恥會的宣言也寫得好!”一個叫福順大叔的中年農民笑嗬嗬說:“毛先生改過的宣言,每個字還不都像鮮蝦一樣跳?”毛澤東說:“好吧,我現在就把宣言念一念。”於是他就這樣念:“不好不好真不好,洋人殺到眼前了。”“講起此事真傷心,大家聽我說分明。”“東方有個日本國,想必人人都曉得。”“自從乙醜四月底,青島紗廠罷工起。”“日本鬼子真凶橫,殺死工人顧正紅。”“上海同胞都不服,遊街講演個個哭。”“英國巡捕沒良心,拿起槍炮就打人。”“死死傷傷有幾百,這樣橫蠻還了得。”“內中有的是商人,多的工農和學生。”“英日美法四國人,道理不講專逞凶。”“此事交涉未解決,漢口英人又猖獗。”“複殺同胞百餘人,你看傷心不傷心。”“大馬路上血如海,好比牛馬遭屠宰。”“青島上海和廣東,處處殺死中國人。”“同胞被殺心裡痛,各省各縣各鄉鎮。”“報仇雪恨一條心,工農商人與學生……”正念到半途,忽聽祠堂外一片嘈雜聲。毛澤東側耳聽聽,他聽見有人在喊:“揍你這個賣國賊!”又聽見有人喊:“打倒洋婆娘!”眾人皆驚,一齊回首向祠堂外看。毛澤東放下手中的《宣言》,也是一臉驚訝。其後,他就走出了祠堂。在七月的陽光底下,他看見了一群粗衣破衫的農民,農民正押著一對麵容斯文的年輕男女,推推搡搡地向祠堂走來。年輕男人是個中國人,大熱天還穿著西裝,而那個穿高跟鞋的女人金發碧眼,分明是個洋人。毛澤東奇了,喝問一聲:“怎麼回事?”於是他就聽得一個年輕農民激憤地報告:“這個該死的陳少爺,竟敢說洋人不是壞人!你看,他娶的老婆也是英國鬼子!他還說洋油燈就是比中國的燈草亮!還說洋煙比中國的旱煙香!”話猶來了,福順大叔便從毛澤東身後鑽出來,劈胸抓住陳姓少爺,氣歪了臉說:“放你娘的臭屁!”洋女人用變了調門的中國話說:“放開他!”她聲音很尖,尖得刺耳。這女人鼻子很高,眼睛深凹,看模樣三十歲不到。福順大叔一彎腰,取下自己的布鞋,高高舉起鞋底子:“放開他?我還要打倒你這個女帝國主義!”毛澤東不高興了,說:“福順大叔!”福順大叔說:“毛先生,剛才念《宣言》,是動嘴皮子,眼下見洋人,該動鞋底子!”對帝國主義的憤恨當然是對的,但是福順大叔的這句話,毛澤東聽了不高興。如果對每一個鼻梁高的人都擺出架勢來,那就隻能是義和拳的架勢,不是共產黨領導下的雪恥會的架勢。所以毛澤東用重重的聲音說:“放開他!”福順大叔有些愕然:“放開賣國賊,毛先生?”“是不是賣國賊,得弄清楚。你放開他。”福順大叔憤憤撒手。毛澤東問:“你是哪家的陳少爺?”鄉人紛紛說:“他就是上七都團防局長陳濟生的三少爺!上海教書的!”“哦,教書的。”毛澤東點點頭,“陳三少爺怎麼回鄉下來了?”“上海學生均已罷課,無書可教,隻得回鄉省親。”又有鄉人喊:“他是省他老子,他老子是土豪劣紳!”毛澤東又問:“把夫人也帶來了?”陳三說:“瑪麗亞是我英國房東的女兒。”瑪麗亞對毛澤東笑一下,用結結巴巴的中國話說:“我同陳,上個月,拜天地。”毛澤東點點頭又問:“陳三少爺,你怎麼就惹怒了農民兄弟了?”“我說了真話。”農民們紛紛檢舉:“屁個真話!說洋貨比國貨好,這還不是賣國賊說的話?”陳三麵對眾多的激憤之口,也橫下一條心了,說:“話既然出口,我也不收回。”毛澤東笑:“你倒不怕孤立。”陳三說:“依我說,洋貨,有壞的,也有好的!洋人,有壞的,也有好的!毛先生,你看看我的瑪麗亞,瑪麗亞可以什麼都不是,她的眼睛長壞了,綠的,是狼眼睛!她的頭發長壞了,是燒過的,焦了!她的鼻子長壞了,太高,是馬鼻子!但是她的腳,你們看看她的腳,她的腳起碼是人腳!她的腳起碼比中國女人長得好,比我媽長得好!她沒有纏過,大腳一雙,能走天下路!”“娘的!”福順大叔跳腳,“給她纏腳!”有人尖喊:“祠堂裡就有裹腳布!”福順大叔:“去拿來!”好幾個農民把瑪麗亞按坐於地,黑色高跟鞋立時扒了下來。裹腳布被風風火火地取來了,好幾個農民一齊動手裹,高興得手舞足蹈,而瑪麗亞則始終沉默。陳三被農民們架出很遠,聲嘶力竭地跳腳:“瑪麗亞!我後悔把你從倫敦帶出來呀!”瑪麗亞用中國話說:“讓他們裹吧!就讓我做第一個裹小腳的洋女人吧!我可以告訴這個世界,中國女人要吃多大的苦!”洋女人的話還沒說完,纏了一半的裹腳布便被一個人死死拽緊了,這一拽,頓使裹腳的男人們全都無法動彈。福順大叔歎口氣,說:“算了。”因為他這時候看見了臉色很不好的毛澤東。毛澤東拉住裹腳布,說:“農民兄弟們,你們這是做什麼遊戲呢?帝國主義不是靠一條裹腳布能裹住的,再說,她瑪麗亞也不是帝國主義!”農民們有的擠眼,有的跺腳,有的扁扁嘴巴,誰也不說話。毛澤東厲聲說:“福順大叔!”福順大叔馬上說:“饒了這女帝國主義!”於是大家都散開了。瑪麗亞站了起來。陳三從兩個方向找回來兩隻高跟鞋,幫妻子扣上。毛澤東說:“陳三少爺,依我看,你太太的紅頭發,是革命的頭發。馬鼻子,那是說明能像馬一樣吃苦耐勞。眼睛的綠,綠得好啊,那是秧田的顏色,莊稼的顏色。依這個道理說,你太太很革命哪!當然,我這些話,是玩笑之言,但是,我要說一句公道話,一個不知裹腳布為何物的女人,是個健康的女人!如果我們把正義的五卅運動歪曲成一個裹小腳的運動,那就不是一場好運動!福順大叔,你讚成我的話麼?”福順大叔搔搔頭,不吭聲。毛澤東大聲問:“鄉親們讚成我的話嗎?”“讚成。”許多人說,聲音參差不齊。毛澤東點點頭,表示對這回答滿意,然後又轉臉,對陳三說:“陳三少爺,我讚同你的話,洋人並不是個個壞的,隻有那些用槍頂著我們中國人胸脯的洋人,才是壞洋人!”陳三說:“謝謝毛先生指教。”瑪麗亞說:“毛先生,看得出來,你是個教授。”毛澤東說:“我想問一句,你爸爸是做什麼的?”“我爸爸是農業機械師,但是我爸爸的爸爸,也耕過田,用馬耕過田。”“啊,”毛澤東點頭,“看來,你爸爸,比你爸爸的爸爸,更見光榮。因為你爸爸的爸爸用的是馬,而你爸爸,就用機器了。機器比馬比牛,力量大許多,機器是洋人發明的,這就說明,洋貨也有好的。我看,我們中國的農業,以後,也不能隻姓牛,也要靠機器。”瑪麗亞說:“我可以送給先生書,我爸爸寫的。”毛澤東說:“不用了。我已經送許多朋友去歐洲留學了,他們回國的時候,會帶回來。”“先生,我也想帶一樣東西到英國去,不知你肯不肯?”毛澤東問是什麼東西。瑪麗亞就指一指福順大叔手裡的黑布帶子,說:“裹腳布。”福順大叔惱了:“你是笑我們?我告訴你,裹腳布,是中國女人的辮子,是土貨,不是可以給你帶到英國去的!”毛澤東擺擺手,製住了福順大叔,說:“瑪麗亞小姐,中國有句俗話,叫做家醜不可外揚。國家也是家,國家也有家醜,這根裹腳布就是家醜。我們中國眼下也革命了,這種侮辱婦女的方式,許多地方都不用了。但既為家醜,我說,也就不要外揚了吧,好不好?”陳三說:“我讚成毛先生的說法。”瑪麗亞說:“我很遺憾。我是專修婦女史的,這塊布,是教材。”毛澤東說:“瑪麗亞小姐,你給我們留點麵子吧。中國人是最重臉麵的。一個中國人犯了死罪,要砍他的頭,他會不忘對劊子手說:你要好好乾活,彆壞了我這張臉。這說明中國人特彆講究臉麵。臉麵其實就是骨氣,一個講究臉麵的人,是能夠乾大事的人!我為什麼把長衫穿在破襯衣的外頭?是因為我這件襯衣有八塊補丁。你看,我毛先生也講臉麵。所以,這塊裹腳布,也就彆當你的教材了。福順大叔,叫他們拿回去,以後彆再拿出來了,最好一把火燒掉!”福順大叔說:“燒了吧!毛先生,我三個女兒都不纏腳了!”毛澤東說:“你看,我們的人也都在告彆家醜呢!福順大叔,是不是讓人家回家呀?他們好像不是帝國主義分子,也不是賣國賊呢!”福順大叔朝農友們揮揮手,挺有權威似的。團團圍著的鄉民們立即讓開了一個口子。陳三走之前規規矩矩鞠個躬:“謝毛先生!”陳三對這個毛先生,很是折服。尤其是當他後來知道這個毛先生曾主持過中國國民黨上海執行部,於是對毛先生更加欽佩。因此當20天之後,毛澤東通過秘密農會和雪恥會,領導韶山地區農民開展了一次強有力的“平糶”鬥爭時,他站到了饑苦的農民一邊。韶山地區八月大旱,土地龜裂,莊稼枯焦,農民飽受饑荒之苦,而地主土豪包括其父親陳濟生在內,卻乘機屯積穀物,不肯平價賣給農民,隻圖高價出售,謀取暴利。陳三這一天起身不久,就聽見了陳家大宅外麵的農民的陣陣喊聲。幾百個農民鐵桶似的圍著陳宅,帶著空籮筐以及空拳頭。他們要求平崇。他們的臉如同八月的太陽一樣發黑發焦。而這些心情焦慮的農民也看見團防局長陳濟生的宅院牆頭,露出了好幾枝槍的槍口以及團丁們的像槍口一樣的黑臉。團丁喊:“告訴你們,陳老爺家沒穀子!誰再鬨事,槍子兒不認人!”鄉民喊:“我們要吃飯!”“誰喊?老子斃了誰!”福順大叔審時度勢,在兩個鐘頭之後,讓農民撤了包圍。毛澤東對福順大叔這一成熟的做法,評價很高。毛澤東說,硬攻不如智取,看來福順大叔還是很懂章法的。農民撤圍之後,陳濟生便被幾個兒子攙扶著,從穀倉裡戰戰兢兢地爬出來了。他的頭發上和眉毛上都掛著黃澄澄的穀粒,像停著一群金色的蟲子。“暴民真的都走了?”他問,聲音也輕如蟲子。“回老爺,都走了。”一個團丁回答。陳濟生還是不踏實:“再看看。”陳三說:“爸爸,不用看了,真的都走了。”一隻托盤舉在陳濟生麵前,幾個兒子一齊動手,把沾在陳濟生身上臉上的穀粒取淨。陳濟生指指托盤,說:“都送回穀倉去!”大兒子心裡好笑,嘴上說:“是,爸爸。”陳濟生又說:“慢。”大兒子站住。陳濟生說:“我這裡還有一粒!”他側過臉,讓三兒子仔細看他的左耳朵。陳三看不清,笑著叫妻子瑪麗亞來看:“你是狼眼睛,你來看。”瑪麗亞仔細地伸出小拇指,輕輕掏。果然,又撿出一粒。陳濟生接過這粒稻穀,小心翼翼放入托盤,像是放入一粒貴重的珍珠。“畜生!”他忽然把臉拉得像馬臉一樣長,殺氣騰騰,“這幫畜生!我陳家的穀子哪怕爛了臭了,也不會給這幫餓鬼一顆一粒!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臉麵,一個個都想做陳勝吳廣了!”瑪麗亞說:“爸爸,什麼叫陳勝吳廣?”陳三代父親回答說:“陳勝吳廣,就是中國秦代造反的農民首領。”瑪麗亞問:“爸爸,你賣給他們一點稻穀,他們還做陳勝吳廣嗎?”陳濟生怒喝:“小三子!”“我在,爸爸。”“叫你的洋老婆閉嘴!”陳三愣住。陳濟生又喝:“小二子!”二兒子應聲:“我在,爸爸。”陳濟生厲聲吩咐:“所有穀子,連夜裝船,運往銀田鎮米行,統統給我藏起來!風聲過了之後,再轉運湘潭,賣好價錢去!”父親的這種凶猛態度不能不使得在上海做教書先生的陳三大受刺激。他想起了農民以及農民的頭毛澤東。於是他悄悄雇了一頂輕轎,於天黑時分趕到韶山衝。他的洋老婆瑪麗亞堅決鼓勵他去做舉報,瑪麗亞說:“我的祖父用馬耕過田,我不忍心看著用牛耕田的人挨餓。每一粒穀子,包括從你父親耳朵裡掏出來的那一粒,都是用牛耕出來的。”楊開慧在韶山衝家門外的蓮塘旁邊,發現了探頭探腦的陳三 ,盤問了好一番,才把這位穿西裝的年輕人帶進門。陳三在油燈底下,看見了毛澤東,也看見了福順大叔。他說:“我爸爸已經把穀子偷運到銀田鎮了,兩大船,連夜運的。我們全家人,明天都要逃到銀田鎮去。”又說:“是我妻子一定要叫我來報信的。她說,她家裡祖祖輩輩也是英格蘭農民。”福順大叔說:“陳三少爺,求你告訴你老婆,我福順再不罵她女帝國主義了,我向她賠禮了。”毛澤東說:“陳三少爺,謝謝你的報信。我看,明天一早,鄉民就會采取行動的。你父親不關心農民的肚子,你與你父親不一樣,你是關心農民肚子的。一切關心農民肚子的城裡人,農民肚子裡都會永遠記住他的,包括記住你,也包括記住我。”毛先生的話,陳三覺得很受用。他想,這位毛先生,實在是位大人物,將來,在中國有大出息。所以當他第二天在銀田鎮,看見毛先生指揮兩百餘個農民將銀田米行團團圍住時,他心裡充滿了激動和敬意。米行後麵的空地上,堆成小山般的稻穀麻袋,儘陷於農民的鋤頭與扁擔之中。臉色黝黑的農民們,聳動鋤頭也聳動聲帶,氣勢如大海之潮:“開倉平糶!”“農民也是人!”在這樣的排山倒海的氣勢麵前,幾個團丁是根本無濟於事的。陳濟生隻有自己豁出去了。稻穀是他的性命。他張開雙臂,聲嘶力竭地護在成堆的麻袋前麵,一副意欲殉死之狀:“敢搶?光天化日,你們敢搶?這裡的穀子都姓陳!是我陳濟生的穀子!我陳濟生今天拚了,我死也死在這裡了!”陳家二少爺也跳腳喊:“你們若是把我爸爸逼死了,你們逃脫不了人命乾係!”毛澤東使勁分開人群,走到陳濟生麵前。陳濟生的發紅的眼睛突地亮起來:“我知道你,毛澤東!暴民搶糧,就是你在搗鬼!你就是當年編《湘江評論》的!你煽動暴民!你的湘江,是一江禍水!”毛澤東說:“陳老先生此言差矣!他們是農民,不是暴民。他們想糶穀,不是想搶糧。我毛澤東也並未上梁山,不是第一百零九將,打劫的事,我是不做的。”陳濟生狼一樣嗥:“你不做強盜又做什麼?!”毛澤東轉過臉,吩咐說:“把米倉裡那杆秤取來!”一杆黑杆子大秤立馬抬來了,秤杆有小孩的胳膊那麼粗。毛澤東撫撫秤杆,又掂掂碩大的秤砣,說:“我毛澤東今天什麼也不想做,隻想看看你陳老先生是怎麼把秤杆子的,怎麼把穀子平價賣給農民!哪戶農家沒有老婆孩子?他們一家一家都斷了炊,眼看就要餓死了,哪個知書達理的人能見死不救?我就想看看陳濟生老爺今天能不能濟生救人!”“你這就是強盜!”陳濟生急了眼。“陳先生,強盜是拿刀不拿秤的!”農民們緊著聲喊:“平價糶穀!”“開倉救人!”毛澤東進逼一步,說:“陳老先生,接秤吧?”陳濟生後退一步。站在陳三後麵的瑪麗亞忽然舉手說:“三,我要給爸爸講一句話。”於是陳三說:“爸爸,瑪麗亞有一句話要說。”瑪麗亞手指秤砣:“爸爸,這叫什麼?”陳濟生瞪圓眼睛不說話。福順大叔代為回答:“這叫秤砣,稱秤用的。”瑪麗亞說:“爸爸,為什麼你們中國的稱砣,像一顆人心?我想,你們祖先,造出這種秤來,就是希望你們,用秤的時候,憑良心!”“說得好!”毛澤東說,“這話說得好!”陳三突然跪在父親麵前:“我跪下了,爸爸!我求你糶穀了,爸爸!瑪麗亞,你也來跪下!”“不,”瑪麗亞昂頭說,“我不跪。我雖然不是中國人,我也講究臉麵!”福順大叔說:“啊呀,說得好!說得好!”“好啦!”陳濟生突然之間瘋了一樣,手舞足蹈,潑天大喊,“那跪下好不好?我給你們大家跪下好不好?我陳濟生今天下跪啦,我屈服啦,來人呀,開倉平糶,我豁出去啦!”米行四周頓時沸騰,鐵鋤與扁擔舉滿半空。“開倉啦!”“平糶啦!”“勝利啦!”陳濟生就是在這種歡呼聲中軟癱下去的。半個月之後,他抖抖地下了病榻,當桌擺開筆墨,揮毫書寫函件。他滿臉的憤懣之情。他直接向省長告狀。他不能不告。農民翻天,事情很嚴重。事情確實很嚴重。在毛澤東成功地組織了銀田鎮的平糶鬥爭之後,韶山永義亭、瓦子坪、如意亭等地在1925年8月都開展了平糶鬥爭,且均獲勝利。湖南韶山地區的農民運動,明顯地動搖了當地的反動統治,而土豪劣紳向湖南軍閥趙恒惕的緊急呼救,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二兒子探頭進屋,使陳濟生嚇一跳。“小三子沒跟進來吧?”“沒有。怎麼了,爸爸?”“我寫信請求趙省長派兵抓毛澤東,這等大事,能讓小三子瞄著嗎?小三子,還有他的洋老婆,都是家賊!”告狀信奏了效。省長趙恒惕對各地爆發的平祟鬥爭本來就惱火至極,一發現有人舉報肇事頭目,馬上就摔了令箭。據福順大叔急急帶來毛澤東家裡的消息說,趙恒惕是這樣拍桌子的:“電令湘潭縣團防局,速往韶山逮捕共產黨首要分子毛澤東,就地正法。”福順大叔還帶來一頂青布轎子,催促毛澤東立即上轎離開韶山。毛澤東磨磨蹭蹭,說:“書還是要帶上吧?”楊開慧說:“彆帶了,帶什麼呀!若遇路上盤查,不是不打自招麼?”毛澤東舍不得:“還是帶幾本吧?”福順大叔說:“毛先生,省長密電是怎麼寫的?”毛澤東說:“你不是說了嗎,立即逮捕毛澤東,就地正法。”福順大叔惱了:“那還磨蹭個啥?樹伢子,水根,馬上抬走毛先生!”兩分鐘後,鑽進轎子的毛澤東忽又掀簾,笑嘻嘻鑽了出來。“路上遇著盤查,我應當是誰?”一個抬轎人說:“東家。”另一個說:“掌櫃。”福順大叔又惱:“跟你們說過,是郎中!毛先生衣服上都有補丁,能是東家嗎?”楊開慧聽聞此言,心裡不好受:“潤之,你看,一身上下,也沒一件好衣服。”毛澤東說:“就是郎中吧,郎中好,郎中好。一個窮郎中,不驕不奢,醫遍人間,誌氣得很嘛!記住了,我是郎中!”兩個年輕的轎工一聲應喏,都說記住了。毛澤東掀簾進橋,又回頭問:“岸英岸青呢!”“都睡著了。”妻子說。“代我親親他們,”毛澤東小聲說,“我到了長沙,就來接你們。”你倒是快一點呀!楊開慧再不由分說,把毛澤東推進轎子。轎子在八月的村道上走得飛快。路上缺風,太陽大,這種天氣下抬轎不能停,一收步,滿臉通紅的抬轎人就頓時會渾身濕淋淋,如同水裡鑽出一樣。毛澤東在轎內也熱,他把轎簾卷高了,才仿佛感覺到有些微風。發白的土路在太陽的灸烤下,遠遠望去,好像有水汽蒸騰,晃晃悠悠的。毛澤東在晃晃悠悠中一路思考,思考著這幾個月之中在這塊土地上發生的所有事情。他沒有想到湘潭團防局的十幾個兵丁正在前方兩裡地的地方搖搖晃晃地走著,直奔韶山而來。他隻思索著中國革命的動力問題,思索著韶山的農民,湖南的農民和全國的農民。他想,中國農民如汪洋大海,中國的情況與俄國的情況大不一樣。在那個工人眾多的國家,產業工人拿起槍走上街頭就可能解決問題;在中國,相當大的革命原動力存在於鄉村,若是全國的鋤頭都舉在半空了,則中國的風雲立馬就能攪成另外一個模樣。關鍵的問題可能就是啟發、教育和組織農民,因此,需要培訓一批善於發動農民運動的行家裡手。他在這麼考慮的時候,那個患著哮喘的湘潭團防局的湯排長,業已把十幾個兵丁帶到離他五百公尺的地方了。這是一個危險的距離,思考著中國農民的毛澤東其時還根本不知道這一危險。湯排長啞著嗓音罵人。他的心情不好並不在於這些天的哮喘,而是他的部下的那種蔫不拉唧的德性。十幾個兵丁橫挎著槍,走得像小腳女人一樣歪歪扭扭。湯排長不能不喘著氣罵人:“還不提點氣?要蔫也蔫在窖子裡彆蔫在今天!若是跑了毛澤東,老子怎麼交差?老子乾脆把你們一個個閹了!”罵過三巡之後,走在最前頭的一個士兵手搭涼棚喊起來:“報告排長,來了一頂轎子。”湯排長大喘幾口氣,問:“空轎滿轎?”“滿轎,裡頭有人。”“男人女人?”“遮著簾兒,看不見。”待轎子吭哧吭哧抬近,湯排長便看見了兩個呼呼直喘的年輕轎夫,轎夫的破背心都叫汗濕透了。湯排長心中起疑,啞著嗓音喝問:“抬……抬的什麼人?”轎夫不停腳:“回長官話,郎中。”湯排長從腰間拔出一柄短槍來:“郎中不是新娘子,乾啥悶著簾兒不吹風,不怕悶死?”“回長官話,郎中說,這個月的風是邪風,不能吹。”“這倒是,這倒是,”湯排長猛然醒悟,倒抽一口涼氣,“風有正風邪風。我爹的嘴當年就是給邪風吹歪的。我看這郎中神,我從小最敬的就是郎中。”轎子吱吱扭扭地擦過隊伍,一刻不停地走了。湯排長瞅著轎子走遠,忽然又想起什麼,直著脖子大喝一聲:“站住!”嗓子太啞,喊不響。湯排長踢一個士兵:“你喊。”那兵丁聲若洪鐘:“站住!給我站住!”轎子不走了。兵丁喊:“停下!”轎子穩穩地停下。轎夫身上的汗水也頓如瀑布一樣流下來。湯排長搖搖擺擺走了過去,兵丁們呼啦啦一齊圍上半個圈。兩個轎夫一時都顯出了緊張,流淌不停的汗水裡已有一半是冷汗。青布轎子則紋絲不動,如死了一樣。“既是郎中,我就要看看郎中了。”湯排長喘著急氣說,“我這喉嚨拉風箱,足足拉了八個年頭,灌的湯藥少說也有三百帖,外加兩爐香灰。今兒天上掉下個郎中,八成是觀音娘娘看不過眼,特意給我湯某人送來的!卷起簾兒看病了,郎中!”兩個轎工嚇得麵麵相覷。湯排長問怎麼不掀簾兒,兩個轎工於是更顯局促不知說什麼好。恰在此時,便有渾厚的聲音自轎簾內傳出:“病家若要看病,便將手伸進來!”湯排長聞聲一愣,忽然跌足:“啊呀,碰到好郎中了!”打頭的兵丁問:“怎麼,排長?”“啊唷唷,你要知道,好菩薩從來都是閉臉閉眼的!”轎內繼續傳出平穩之聲:“貧醫雖無刀圭聖藥,也無上池神水,但於今雲遊八載,卻也視病無數,自有手到病除之功,儘收枯木回春之效。”湯排長聽得雙眼滾圓。打頭的兵丁罵人了,說:“娘的,排長,這郎中的牛吹得比踩豬尿泡還響,拉他出來,看看是什麼臉麵!”湯排長聽得拍手:“有門了!”士兵說:“怎麼?”“有門了,有門了!我這輩子碰上的十八個郎中,沒一個像他這樣敢說滿話的!你們要知道,好和尚念的都是大經!”轎內人說:“將手伸進來!”湯排長伸出右手,想想不妥,趕緊先問一句:“左手還是右手?”轎內的回話聲氣很重:“將那隻不拿槍的手伸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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